将行李捆好,雇了划船,由珠江一直送到长发栈后门河厅上去,拣了一间客房住下。明日,我就雇了一乘小轿,抬进城,先到翻卷衙门号房里一探听,知我表兄住在个甚么无良街宦海巷。我再走上暖阁两旁一看,见那翻卷大堂西首鼓架旁边,还有一方红地金字匾额,上面是我伯父的名号,文是“德及胶庠”四字,写着升授福建巡抚广东布政使司补帆大公祖德政,下首是“应元书院肄业门生颂”。我看了,才明白是从前我伯父在广东藩司任上捐廉创建一座应元书院,那起考书院的士子送的。所以用“应元”二字者,取其我们曾祖式丹公,曾中康熙某科状元,预祝在书院里肄业的士子,也将来点元的意思。记得这书院落成之日,我伯父还撰了一副楹联,全文我记不清楚,只知内中有“天枢北斗耀文光”一句,可巧就收了一名状元门生,名字叫做甚么梁耀枢,可知事有前定。
当下徘徊眺望了一会,仍坐原轿到我表兄的公馆。门上人见我是本官的表弟兄,又是家乡人,就让我到客厅上坐,拿了名片进去。许久的工夫,慢腾腾的走出来,对我道:“太太说,挡少爷的驾,我们老爷昨日出差去了,叫问少爷此番是从哪里来的?到广东有何公干?现在住在哪里?候老爷回来,好过去谢步!”我问他道:“我同你们主人是自幼儿的弟兄,此番特意由安庆来探望的,你替我请请你们太太的安,说我就住在城外长发栈。但不知你们老爷几时者得回来?”他道:“这个却不知道,出差的事,回来迟早是拿不稳的。”我又央他进去说,老爷既不在家,好在太太我们也是熟的,不妨请出来谈谈。那门上人不得已又进去,我号志看见屏门后有个女人影子一晃。那人已经出来,低着头对我道:“太太也有点感冒,不能见客,请少爷改一日再过来罢!”说毕,大有不耐烦的意思。我只得坐轿回寓。
一连过了数日,不见动静。我无法,只好将远涉重洋,来寻他设法谋干点事做的话,备细写了一信。那日又进城去,公馆里人还是说老爷没回来,我就将那书信交与他,请他呈上去。谁知一过半月,依然雁杳鱼沈,毫无影响。我再到公馆里探望,见那书信仍是插在一面信架上,缄识如故,并未启封,只是多了一点灰尘在上。我看了,心中勃然大怒,要想发作几句,转念一想:“这决不是他们做奴仆的人本意,必是仰承主人的意旨,却也难去怪他。”我也不再同他们多说,忿气出门。刚转过一个弯儿,对面来了一乘蓝呢中轿,一柄红伞,四名亲兵,那号褂是黑香云纱,红字上写广东善后局亲兵。轿内坐的那个人,脸上戴了一副生开茶镜,两眼下面,却被扇子遮着,看不出老少。我急忙站在路旁,让那轿子过去。及至他走过,我才醒悟过来,那个人号志是我表兄。一路走,一路想,越想越对,越对越想,我心中甚为悔此一来。早知道他一入宦途,就将从前患难情分忘记了,我又何必来自寻苦恼呢?这不是合着一句古语“求亲反疏,求荣反辱”吗?再等我回至栈中,已是天色微黑。一进栈门,那账房就笑嘻嘻的迎将上来,拱着手对我说道:“今天我们的敝东有个朋友,到栈里来谈天,偶然看账簿上尊名,托兄弟动问一声,阁下可是江苏宝应县的人?他说是有个恩师与阁下同乡,要想过来谈谈。顺便问一问他那恩师的后人目下境遇如何?可有发达的没有?”我问他:“你们令东的贵友是个甚么人?”他就拿出一张名片来给我看,说:“是那人存下替阁下请安的,约定明日上午再过来专诚拜谒,托我先行转达一句,务请你在寓少候一刻。”我就接过名片一看,正是:
人情历尽秋云厚,
世路行完蜀道平。
要知那名片上是甚么人,下回再说。
第九回 乱哄哄万乘走长安 情岌岌隔窗听密语
我接过名刺一看,刺上正面印着“何翰章”三字,背后又有“西林拜谒不作别用”两行小字。我正在那里出神,这何西林名字很熟,却一时想不想从那里过。忽然栈门外走进一人,约有三四十岁,短矮身材,团房舍孔,穿着一件湖色绉纱长衫,一进栈门就大声对着那位账房嚷道:“老梁呀!我托你问那个扬州人的话,你可代我问呀?”账房忙对我向那人指手道:“这位就是名片上的主人。”说着,又向那人道:“西翁,你来的正好!刚巧这位王老爷回寓,你们好直接交涉,免得我从中传话,反有不透切的地方。”便领那人与我相见。
谁知晤谈之下,那人正是我父亲咸丰壬科北闱中举房师何小宋尚书的三公子。当小宋尚书总督两江时,与我父亲师生相得,曾聘请我父亲在署调其三四两公子。这位西林三世叔,在我父亲授读期内,已中过乡试,我父亲也异常的看重他,常说他品行端方,心地诚实,满意将受于小宋太老师的一番知遇,还诸西林三世叔身上,以为琼瑶之报,所以何西林知恩感德,时刻在心,故有恩师之称。当下西林知我即是他心中要探听的人,无意相逢,十分欢喜,立刻代我算还房饭钱,叫账房梁先生派了栈伙,将我行李先送到他府中,然后约我一同闲逛了回去。账房此时知我与西林有旧,又见西林遇我甚厚,他也格外同我要好,说:“既是三先生朋友,这几天房饭钱赏我兄弟个面子会了罢!”我与西林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