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为“入洞窍然出豁然,洞中洞外响流泉。”语气之壮,全在“窍”“豁”两字及“响流泉”三字上。后先生复与其友李学海推敲,改易为“入洞幽然出郭然,洞中洞外水溅溅。”然已远不及原句之佳,反点金成铁矣。
诗至高浑,诚属不易。如杜甫之“五更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。”久已脍灸人口。明杨忠愍公继盛亦有句云:“寒欺草榻凉如洗,风卷星河动欲流。”此种句调,世不多觊。
诗有魔力,能感动人,第一集中已举列数则。今见《快活三郎诗话》载有某翁者,雅善吟咏。年老后子孙怠于奉养,翁意殊不惮。一日,大书堂壁云:“人生七十强支持,帘卷西风烛半枝。传语儿孙好看待,眼前光景不多时。”其子方负文学名,大惧,倩所亲请涤去。又某笔记载皖口即海口,在安庆府十五里。怀、潜、太、望四邑之水,皆从此入江。独名皖口者,因旧郡在皖水之间,故独尊皖水也。唐李涉泊此遇盗,盗知为涉,曰:不用标夺,久闻诗名,愿赐一篇足矣。涉即投一绝云:“风雨潇潇江上村,绿林豪客夜知闻。相逢不用相回避,天下而今半是君。”盗得诗,拜谢而去。噫!诗之足以感人有如此者。
湘绮老人王壬秋,为有清一代作家。生平著述,浩如烟海。民国十年,余居省垣,从友人处得坊间所刊之《湘绮楼诗文集》读之,佳句如林,美不胜收。录其浅易近人者数联。《游明湖》有句云:“四面楼台穿树出,万家城郭带烟低。”又:“寺楼风月无宾主,亭榭烟云自古今。”《纳凉偶成》有句云:“树高风易到,院静月来迟。”“寺楼”、“亭榭”两语,余尝以之为人书屏联。
吴县翁去非《暮春诗》云:“莫怨春归早,花余几点红。留将根蒂在,岁岁有东风。”是类诗题,人多出以怜惜伤感之意,此则不落恒蹊。沈归愚《清诗别裁》中已选载之,并评以得“安命俟时”之旨。友人某君戏举俗语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”,问与此诗是否同一用意乎?余为之哑然失笑。
诗之含有小说性质者,使人读之兴味醇醇。吾国古诗如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木兰词》、《长恨歌》等类,皆可谓之诗体小说。
毅夫《伤内祸》七古一章,结语云:“野无闲士民安生,未必豺狼哀鸿多如此。”可谓知本之言。
“笑君攫取忙,送入他人口。一世酸咸中,能知味也否?”此袁子才《咏箸》之诗。箸,死物也,偏偏说出他忙碌辛苦之状,分明诗意已在活人身上,其为寓言可知。此求响于弦指外也。
宋人范成大《夏日田园杂兴》云:“昼出耘田夜绩麻,村庄儿女各当家。儿童未解供耕织,也傍桑阴学种瓜。”此诗不独意佳,作法亦好。末两句追进一层说,益显出俗美习良,可悟诗法。
诗有合于今之新文学家所谓象徵派者,如王龙标之“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”,“寒鸦”指得君王之宠者,“日影”指君王。李白之“昔在长安醉花柳”,“花柳”指妓院。杜甫之“秦城楼阁烟花裹”,“烟花”喻繁华也。余则流水呼为“碧玉”,“香烟”谓云,“玉盘”谓月,妇人之发髻拟以“乌云”,女子之小足拟以“玉笋”,“莲”比君子,“菊”比隐士,“鼠”比小人,“松柏”明节操,“牡丹”喻富贵,“豺狼。比盗匪,以“鹤”方纯洁之士,以“梅”比孤高之流。诸如此类,常见古人用之诗句之中。至《毛诗》为象徵之作者,更不胜枚举矣。
余尝谓诗人生平所作之诗,常含有个人之信事,使读者得知其一生性情所在,事业所在,及所处之时代与环境,始臻上乘。否则无病呻吟,有何价值?
今之新文学家称陶渊明为隐逸诗人或田园诗人,杜甫为社会诗人,白居易为革命诗人,王、盂、柳、韦为田园诗人,高、岑为边塞诗人,刘长卿、孟郊、贾岛、韩愈为苦吟诗人,李贺、温庭筠、李商隐为唯美诗人,此即由诗中得其生平之信事而拟称之也。
诗之次韵、叠韵、和韵,无异自作枷锁。集句则有类于窃夺他人之美衣而衣之,甚属无谓。不但为今之新文学家所诟病,即古人中如黄山谷、王阮亭、袁简斋诸名家,亦尝讥评之也。
赵云崧先生名翼,号瓯北,阳湖人。著《瓯北集》。诗多明白如话,绝类香山。生于清乾隆时,与袁枚、蒋士铨称为乾隆三大家。其论诗重性灵,录其《闲居读书作》一首,即可见其与袁枚主张相同也。诗云:“人面仅一尺,竟无一相肖。人心亦如面,意匠忧独造。同阅一卷书,各自领其奥。同作一题文,各有天在窍。乃知人巧处,亦天工所到。所以才智人,不肯自弃暴。力欲争人乘,性灵乃其要。”又《漫兴》有句云:“绝顶楼台人倦后,满堂袍笏戏阑诗。与君醒眼从旁看,漏尽钟鸣最可思。”昔有《题卢生祠》上联云:“睡到二三更时,任功名都成幻影。”先生诗其与联语同一感想乎?
律诗欲求活动自然,须于颈联或腹联中,挟入流水对法。今举余《奇友诗》两句为例:“遥思月下与花下,一别春初又夏初。”律句中有此一联,便觉无板滞气矣。此法古人五律中尤多用之。
《文库》中选有湖南湘潭女生龚晖《画梅》一首,其腹联云:“描写传神圈半作,文章得意点频加。”圈圈点点,画梅多用之,而亦标记诗文佳妙处之符号也。作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