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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85-裨海记游-清-郁永河-第11页

始踞时,平地土番悉受约束,力役输赋不敢违,犯法杀人者,剿灭无孑遗。郑氏继至,立法尤严,诛夷不遗赤子,并田畴庐舍废之。其实土番杀人,非谋不轨也,曲蘗误之也。群饮之际,夸力争强,互不相下,杯斝未释手,白刃已陷其脰间;有平时睚眦,醉后修怨,旦日酒醒,曾不自知,而讨罪之师已蹑其门矣。故至今大肚、牛骂、大甲、竹堑诸社,林莽荒秽,不见一人,诸番视此为戒,相率谓曰:『红毛强,犯之无噍类;郑氏来,红毛畏之逃去;今郑氏又为皇帝剿灭,尽为臣虏,皇帝真天威矣』!故其人既愚,又甚畏法。曩郑氏于诸番徭赋颇重,我朝因之。秋成输榖似易,而艰于输赋,彼终世不知白镪为何物,又安所得此以贡其上?于是仍沿包社之法,郡县有财力者,认办社课,名曰社商;社商又委通事伙长辈,使居社中,凡番人一粒一毫,皆有籍稽之。射得麋鹿,尽取其肉为脯,并收其皮。日本人甚需鹿皮,有贾舶收买;脯以鬻漳郡人,二者输赋有余。然此辈欺番人愚,朘削无厌,视所有不异己物;平时事无巨细,悉呼番人男妇孩稚,供役其室无虚日。且皆纳番妇为妻妾,有求必与,有过必挞,而番人不甚怨之。苟能化以礼义,风以诗书,教以蓄有备无之道,制以衣服、饮食、冠婚、丧祭之礼,使咸知爱亲、敬长、尊君、亲上,启发乐生之心,潜消顽憝之性,远则百年、近则三十年,将见风俗改观,率循礼教,宁与中国之民有以异乎?古称荆蛮断发文身之俗,乃在吴越近地,今且蔚为人文渊薮。至若闽地,叛服不常,汉世再弃而复收之;自道南先生出,而有宋理学大儒竞起南中。人固不可以常俗限,是在上之人鼓舞而化导之耳!今台郡百执事,朝廷以其海外劳吏,每三岁迁擢,政令初施,人心未洽,而转盼易之,安必萧规曹随,后至者一守前人绳尺,不事更张为?况席不暇暖,视一官如传舍,孰肯为远效难稽之治乎?余谓欲化番人,必如周之分封同姓及世卿采地,子孙世守;或如唐韦皋、宋张咏之治蜀,久任数十年,不责旦暮之效然后可。噫!盖亦难言矣!然又有暗阻潜挠于中者,则社棍是也。此辈皆内地犯法奸民,逃死匿身于辟远无人之地,谋充伙长通事,为日既久,熟识番情,复解番语,父死子继,流毒无已。彼社商者,不过高卧郡邑,催饷纳课而已;社事任其播弄,故社商有亏折耗费,此辈坐享其利。社商率一二岁更易,而此辈虽死不移也。此辈正利番人之愚,又甚欲番人之贫:愚则不识不知,攫夺惟意;贫则易于槌挟,力不敢抗。匪特不教之,且时时诱陷之。即有以冤诉者,而番语侏离,不能达情,听讼者仍问之通事,通事颠倒是非以对,番人反受呵谴;通事又告之曰:『县官以尔违通事伙长言,故怒责尔』。于是番人益畏社棍,事之不啻帝天。其情至于无告,而上之人无由知。是举世所当哀矜者,莫番人若矣。乃以其异类且歧视之;见其无衣,曰:『是不知寒』;见其雨行露宿,曰:『彼不致疾』;见其负重驰远,曰:『若本耐劳』。噫!若亦人也!其肢体皮骨,何莫非人?而云若是乎?马不宿驰,牛无偏驾,否且致疾;牛马且然,而况人乎?抑知彼苟多帛,亦重绨矣,寒胡为哉?彼苟无事,亦安居矣,暴露胡为哉?彼苟免力役,亦暇且逸矣,奔走负戴于社棍之室胡为哉?夫乐饱暖而苦饥寒,厌劳役而安逸豫,人之性也;异其人,何必异其性?仁人君子,知不吐余言。
七月望,炎暑渐退,新凉袭人。有役夫自省中初至者十二人,方共具饭醪,为中元祀鬼事,向空山罗拜,余笑而赉之酒;其明日,有三人忽称病。
十七日,病者又五人,北风大作。
十八日,风愈横,而十二人悉不起,爨烟遽绝。自十九日至二十一日,大风拔木,三昼夜不辍,草屋二十余间,圮者过半。夜卧闻草树声与海涛声,澎湃震耳,屋漏如倾,终夜数起,不能交睫。
二十二日,风雨益横,屋前草亭飞去,如空中舞蝶。余屋三楹,风至两柱并折,虑屋圮无容身地,冒雨携斧斨自伐六树支栋,力惫甚。而万山崩流并下,泛滥四溢,顾病者皆仰卧莫起,急呼三板来渡。余犹往来岸上,尚欲为室中所有计,不虞水势骤涌,急趋屋后深草中避之;水随踵至,自没胫没膝,至于及胸。凡在大风雨中涉水行三四里;风至时时欲仆,以杖掖之,得山岩番室暂栖。暮,无从得食,以身衣向番儿易只鸡充馁。中夜风力犹劲。
二十三日,平明,风雨俱息;比午,有霁色,呼番儿棹莽葛至山下渡余登海舶,过草庐旧址,惟平地而已。余既幸生存,亦不复更念室中物。敝衣犹足蔽体,解付舟人,就日曝干,复衣之;遂居舟中。
二十五日,水既落,乘海舶出港,至张大所。有病者一人殒舟中,为藁葬山下,以尸骨无渡海理也。
二十八日,视舟中病者转剧,因遣海舶急归。余独留张大家,命张大为余再治屋。
二十九日,复大风雨四昼夜,洪水又至,走二灵山避之,惊怖又甚于前。幸早避,得免涉水。然在空山中,竟一日夜不得食。
初四日,雨止风息,再返张大所。
初八日,有一舶入港,言初五日三舶同自省中来,半渡遭风,一舶已碎,其一不知所往;友人顾君敷公在焉,念之甚切。自此旦旦出海上望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