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绳墨者,人无不见其工拙:寄意于毫素者,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。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。
陈善云:“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,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。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。”仆曰:“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。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,庄叟之谓也。”
画备于六法,六法固未尽其妙也。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,取其隐显凹凸之势。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,徐就水涤去,想其余迹。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。皆欲浑然高古,莫测端倪,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。如杨惠之、郭熙之塑画,又在笔墨外求之。
东坡曰:“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,取其意气所到。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,无一点俊发气,看数尺许便倦。”仆曰:“以马喻,固不在鞭策皮毛也,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。所谓俊发之气,莫非鞭策、皮毛之间耳,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,亦岂不然耶?”
或问仆书法,仆曰:“画有法,画无定法,无难易,无多寡。嘉陵山水李思圳期月而成,吴道子一夕而就,同臻其妙,不以难易别也。李范笔墨稠密,王米笔墨疏落,各极其趣,不以多寡论也。画法之妙,人各意会而造其境,故无定法也。”
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,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。画无定法,物有常理。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,出之于笔,乃臻神妙。
或谓笔之起倒、先后、顺逆有一定法,亦不尽然。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,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,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,皆极变化之妙。画岂有定法哉!
山谷云:“余初未尝识画,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,学道而知至道不烦。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,造微入妙,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。”又曰:“如虫蚀木,偶尔成文。吾观古人妙处,类多如此。”仆曰:“此为行家说法,不为学者说法,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,当悟此意。学者未入笔墨之境,焉能画外求妙凡画之作,功夫到处,处处是法。功成以后,但觉一片化机,是为极致。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,未之有也。”
笔墨之妙,画者意中之妙也,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,杜陵谓“十日一石,五日一水者,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,在画时意象经营,先具胸中邱壑,落笔自然神速。
用笔亦无定法,随人所向而习之,久久精熟,便能变化古人,自出手眼。
始入手须专宗一家,得之心而应之手,然后旁通曲引,以知其变,泛滥诸家以资我用。实须心手相忘,不知是我,还是古人。
凡作画者,多究心笔墨,而于章法位置,往往忽之。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,时出新意,别开生面,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,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,新警乃佳,不然缀辞徒工,不过陈言而已。沈灏谓:“近日画少丘壑,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耳!”
作一画,墨之浓、淡、焦、湿无不备,笔之正、反、虚、实、旁见、侧出无不到,却是随手拈来者,便是功夫到境。
古人用笔妙有虚实,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。虚实使笔生动有机,机趣所之,生发不穷。
功夫到处,格法同归,妙悟通时,工拙一致。荆、关、董、巨,顾、陆、张、吴,便为一家眷属。实须三昧在手,方离法度。
画法辨办得高下,高下之际,得失在焉。甜熟不是自然,佻巧不是生动,浮弱不是工致,卤莽不是苍老,拙劣不是高古,丑怪不是神奇。
画不尚形似,须作活语参解。如冠不可巾,衣不可裳,履不可屐,亭不可堂,牖不可户,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。古人谓不尚形似,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。
时多高自位置,弊屣古法,随手涂抹,便夸士家气象,无怪画法不明矣。如朝暮晦明,春秋荣落,山容水色,与时移异,良工苦心,消息造物,渲染烘托,得之古法,概可废乎张询绘三时风景,子久写屡变山容,皆经营惨淡为之,非漫然涉笔而能神妙也。
今人每尚画稿,俗手临摹,率无笔意。往在徐丈蛰夫家,见旧人粉本一束,笔法顿挫如未了,画却奕奕有神气。昔王绎覯见宣、绍间粉本,多草草不经意,别有自然之妙。便见古人存槁未尝不存其法,非似近日只描其腔子耳。
画稿谓粉本者,古人于墨稿上加描粉笔,用时扑入缣素,依粉痕落墨,故名之也。今画手多不知此义,惟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,不知是古画法也。
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,古有九朽一罢之法,盖用土笔为之。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,用时可逐次改易,数至九而朽定,乃以淡墨就痕描出,拂去土迹,故曰
一罢。
作画用朽,古人有用有不用,大都工致为图用之,点簇写意可不用朽。今人每以不施朽笔为能事,亦无谓也。画之妍丑,岂在朽不朽乎?
临摹古画,先须会得古人精神命脉处玩味思索,心有所得,落笔摹之,摹之再四,便见逐次改观之效。若徒以彷佛为之,则掩卷辄忘,虽终日摹仿,与古人全无相涉。
摹仿古人,始乃惟恐不似,既乃惟恐太似。不似则未处其法,大似则不